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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947年,凯鲁亚克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:“浓重的美国之夜不断地加深,一直都在不断变红不断变黑,这里没有家。”这种感受也让他的书写充满严肃性,评论家米尔斯坦曾表示,“凯鲁亚克这一代人不知道寻找什么样的庇护所,但总之他们是在寻找。”

  据新华社报道,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11月6日凌晨宣布在2024年总统选举中获胜。接下来,美国将走向何方?这一代人,还会继续寻找自己的庇护所吗?

  本文作者丁海笑以第一视角观察美国街头,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理解美国社会的入口。他记述了美国贫困阶层如何向上流动,也对一大批人丧失美国梦的现象提出思考。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,让他们无法在美国这个以自由为豪的国度中,找到出路?或许,他们正在经历的就是答案。

  在来芝加哥之前,就有无数人警告过我那里的安全问题,其中包括不少美国当地的朋友。受到电影的影响,很多到访芝加哥的游客会以为芝加哥还处在帮派混战的年代。

  一个驾驶Uber的黑人司机告诉我,他可以去芝加哥的任何角落,但都是通过汽车——“如果你遇到危险,那你是闯入了真正糟糕的街区……”

  那是我在芝加哥的第二天,我和朋友打车去了唐人街(中国城),以一碗兰州拉面庆祝春节。唐人街是电视里的唐人街该有的样子:火锅店、湘菜馆、奶茶店、拉面馆、螺蛳粉……几乎复刻了一座中国的城中村,红色的中式牌楼上题着孙中山的“天下为公”, 牌楼下拥着一些游手好闲的黑人老兄。

  我对着中式牌楼拍了一张照,立刻就有一个穿hoodie(连帽衫,也可指代小混混)的黑人老兄凑过来搭话,问我相机的牌子,朋友立刻瞪了他一眼,将他呵斥离开,他嘴里骂骂咧咧,“你他妈的什么意思?”事后朋友严肃地批评我:你都去了那么多国家了,还这么的掉以轻心?

  有一次为了避开凶案频发的地铁,我从市中心坐公交车前往Wicker Park(柳条公园)。Wicker Park靠近芝加哥的西区,但那趟车不知道为何要改道西行,越走越感觉气氛不对,街道两侧全是破旧的房屋,人影稀疏,一块块杂草丛生的空地,垃圾堆旁边冒着焚烧橡胶轮胎的黑烟。

  中途上上下下的乘客很多,清一色的黑人,每个人看上去都很憔悴,被生活长期折磨的样子,上车后用奇怪的眼神扫我一眼,似乎我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区域。我越来越惊慌,直到车上的人全下完了,公交才回到高架上,驶离西区。

  芝加哥与纽约不大一样,不同社区的种族分化、贫富差距非常明显。南区和西区主要是黑人社区,也是全美最不安全的地方之一,有着大量的贫民窟,帮派林立,使得芝加哥有了“罪恶都市”的称号。近年来,西区的范围在显著地扩大,其中臭名昭著的West Garfield(西加菲尔德)就位于西区,高居芝加哥最危险社区之首。

  许多商业公司会将美国城市的不同区域进行安全系数排列,这种排序有意无意地导致了马太效应,增强了种族隔绝。在芝加哥的周围你会看到许多典型的“白色小镇”,而这些小镇之间是一些白人不会涉足或正在逃离的区域,有学者担忧这样的美国将走向“南非化”。

  在芝加哥大都市区的南部有一座叫做加里(Gary)的城市,属于印第安纳州,每当有人向我提到加里,感觉像是名副其实的“芝加哥南部的南部”。加里曾经一度辉煌,被誉为美国的“世纪之城”,它不仅是迈克尔·杰克逊的故乡,还先后诞生过两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。

  这座密歇根湖南岸的城市由美国钢铁公司创立于1906年,一度拥有世界上最大的钢铁厂,随着上世纪下半叶美国钢铁工业的日渐衰退,加里从此一蹶不振,大量居民逃离,犯罪率攀升,沦为一座“谋杀之城”和“鬼城”——美国房屋空置率最高的城市,其中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房屋空置,也因此成为废墟探险者的游乐园。

  “恐怖!恐怖!恐怖!”一位当地的饶舌歌手在一次采访中用了三个“恐怖”来描述加里,对于当地频发的谋杀案,他解释道:“警察不会试图真正拯救任何人,他们只会消除问题,在来之前让你死去(解决产生问题的人)。”

  “我们发现了什么?只是相同的古老恐惧。”我想起平克·弗洛伊德乐队的那首歌。或许我的恐惧主要源自当地人善意的警告,或许只要下载一个“芝加哥犯罪地图”之类的APP,就能知道哪些地方不该去,从而避开犯罪高发地区,但这样就一点探索的乐趣也没有了。

  芝加哥是美国昔日的“第二城”,这里最著名的即兴喜剧团队就叫“第二城”(the second city)。伴随着“锈带”整体的经济衰退,芝加哥丧失了第二城的地位。在匪帮饶舌乐中,经常把芝加哥称为“Chi-town”,正如把“Chinatown”叫做中国城一样,华人把它翻译为了“芝城”。

  特朗普上台后一系列的量化宽松政策,让美国一跃成为世界上物价最贵的国家之一,根据Cost of Living网站2024年初的统计,纽约(100)已经远远超过了冰岛的物价(87),而芝加哥(80)也已领先于伦敦,但仍旧低于其他美国大城市。

  我和一位从事文化行业的朋友在网上讨论着纽约之后,还有哪里是美国的文艺聚集地。城市的文艺气息和经济活力有着紧密联系,文艺不仅是指向艺术家的密集程度,还需要足够多的市民有时间与意愿去参与文艺活动。

  纽约是个特例,它仅靠全球文艺爱好者的簇拥就能跃居榜首,而西岸的洛杉矶、南部的奥斯汀应该也算榜上有名。“锈带”城市中的芝加哥和底特律只能算是地区性的文艺之都,有着不错的文艺土壤,且没有充斥着大量“装腔作势的人”。

  作为美国第三大城市,芝加哥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更蓝领一些的纽约,街道也更干净一些。欧式的社区小店文化在这里生长得很好,在一些不起眼的街区或者镇上,唱片店、古着店、游戏店、精酿啤酒屋、独立书店一一俱全,而最具有美式文化特征的或许就是美式漫画店,它是架构好莱坞英雄故事的精神源泉,后来的一些韩国电影也成功地照搬了这种模式。

  或许,城市吸引力跟人们的精气神有关,虽然芝加哥有着最美城市天际线和得天独厚的气候,拥有超现实的摩天大楼建筑群——仿若世界百年建筑博览会,以及琳琅满目的商铺——“华丽一英里”、林立的广告牌等等,但比起人口稠密的纽约,冬季的芝加哥略显衰颓,只有千禧公园的溜冰场内总是人满为患。

  我来芝加哥是为了写作,对这座城市并未抱有太多期许,随着写作的进展,我对它的探索也越来越多。美国有几座著名的宋辽时期的木刻水月观音,乃中国木雕造像的巅峰之作,流落在不同城市的博物馆,其中最顺眼的一尊是我的手机壁纸,但我从未注意过它在哪座城市,没想到那天去芝加哥艺术博物馆,进门一抬头就见到了,顿时哑口无声。

  38岁生日那天,是芝城最冷的一天,坐在DUNKIN(美国快餐连锁店)等待晚点的通勤列车,店里在放Imagine(歌曲名),冷冽的阳光透过玻璃橱窗,像橙色、微苦的IPA。

  走出奥格尔维转运中心,大街上的阳光乍泄,戴着索尼耳机的少女步履轻盈地穿过人行道,一边疾走,一边吞云吐雾,我一闻,是臭鼬的气味,路过的旁人都在搜寻着这个味道,然后将注视的目光统统集中在她的身上。在市中心,“禁止大麻”的标记贴得到处都是,少女看上去才刚成年,肆无忌惮地抽着,随后钻进了一幢大学的建筑里。

  一天之内逛了两个展,又到Wicker Park逛了一遍独立书店、古着店、唱片行,只有这里才能让我找回存在感,重寻活着的意义。在美国,任何人都有其忙碌的事情,报个技能课程、加入某个组织,或是假装去除草都行,只有我无所事事;人与人表面亲近,实则疏离,这种距离感会让人很快地堕落下去。

  近视书店今天格外热闹,各路的文青都来了,各街区、肤色、口音,一派文艺复兴的气象。一位头戴爵士帽的老头感叹说芝城什么时候也变成布鲁克林了——“我不是作家,我也是开书店的。”近视书店的地下室就像是《瑞克和莫蒂》里瑞克的奇怪实验室,我能在里面待一整天。

  虫洞咖啡里则全是上世纪90年代的物件,任天堂游戏机、显像管电视和电影装置,出入这里的都是些90s打扮的“千禧一代”,我还以为《低俗小说》又要重映了。日本拉面店正在风靡全球,所有老外都在学着装腔作势地用筷子夹东西。

  一家二楼的古着店也是艺术空间,在上世纪末这里曾是Wicker Park的文艺灯塔,几个女大学生在门口像模像样地做着社会学调查,主动问我来自什么街区。

  疫情之后,现代商业驱动的城市生命暂停,全世界的人们都在对过去的生活进行重新思考和塑造,在芝加哥,人们开始往回找,街上的店铺、行人的着装、开古董车招摇过市的雅痞似乎都是为了追忆上世纪这里的黄金旧日。

  估计很快,Wicker Park也会变成像布鲁克林那样的地方,被一些千篇一律的礼品屋、古着店、潮牌店所覆盖,全球同质在疫情之后变得更加迅速,所幸我还能看到它昔日的一些尾巴。

  在芝加哥,我仿佛是掉进酒坛子里了,芝加哥有近170家啤酒厂,如果算上部分威斯康星州和印第安纳州在内的大都市区,根据酿酒师协会的统计数据,“风城”芝加哥在美国排名第一,优秀的啤酒厂牌比比皆是。

  芝加哥的酿酒厂许多都以街区命名,也就是社区啤酒屋,每个街区至少有一个著名的精酿品牌,其中最耳熟能详的就是当地的精酿元老——“鹅岛”,在全球啤酒迷中无人不晓。鹅在密歇根湖上随处可见,有时还会在城市里乱飞,鹅岛啤酒把它印到了自己的啤酒瓶上。

  距离加里十几英里外有一个小镇叫做芒斯特,这里的圣弗洛伊德(3 Floyds)酒厂出产一种淡色艾尔啤酒——“僵尸尘埃”(ZOMBIE DUST),名字听上去很符合这一带的气质,却是我此行喝过的最出色的啤酒——从中能喝出陈皮的味道。

  美国有很多规模不大的社区小店,它们在海外的名气可能比在当地还大,这些品牌标签就像部落图腾一样,出现在身上、街上、摄影作品、音乐和影视剧里,贴满每一块地方,它们的追随者无论是出于装腔作势的安全感、资本主义的心理驱动,或是来自氏族的荣誉——人人都需要成为crew(美国俚语中对团体的一种帮派化表达,源自嘻哈文化)的一部分。

  今年是个暖冬,但随之而来的是龙卷风、冰雹与一天骤降26摄氏度的困扰——“昨天还在穿短袖,今天就冻得无法出门了。”

  在冬季的尾声,芝城在文化中心举办了一场公益的冬季爵士音乐节,美国不时就会有福利性质的演出,届时就连流浪汉都会盛装打扮,一跃成为文化艺术活动的座上宾,而爵士乐又是起源于底层的黑人音乐,感觉芝城的贫民区有一半的人都来了。

  在布满马赛克和彩色玻璃的新古典主义建筑里,来了很多这座爵士之城的元老和新秀,从清晨一直演到深夜。当Robert Irving III再次登场时,窗外突然大雪纷飞,JON IRABAGON的吹奏像是为了这场瑞雪助兴,终曲献给他的女儿。这可能是芝城的最后一场雪,导致列车大面积延误,很晚才抵达住处。

  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,闯荡的勇气一半都来自IPA,食物大概是孤旅最好的慰藉吧,至少可以先实现三文鱼与精酿自由,然后在脑中重塑出《告别昨日》(Breaking Away)的剧情、《安妮·霍尔》(Annie Hall)的破碎爱意与“武当派”(Wu-Tang)的美国传奇。原来,穿越北美大陆的浪漫皆是自我意淫与无情假象。

  我在沙发客网站上看到了由安内斯发起的美国作家博物馆参观活动,刚好那几天是美国总统日,博物馆免费向所有公众开放,还有义务的讲解员。安内斯自称也是一名非虚构写作者,跟一名美国作家去参观美国作家博物馆,想必会是一件有趣的事情。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,结果我是唯一的报名者。

  安内斯提前到了,已在里面逛了好几圈。我赶着讲解团的时间入场,博物馆不大,还不如一所小镇博物馆的规模,内容几乎都是图文展板,我兴趣寥寥,很快就自己看完了。

  作家博物馆里的美国作家我知之甚少,只注意到了艾格林——波伏娃的情人,一位“典型的芝加哥作家”,但这位本土作家却在作家博物馆里被冷落了,他的介绍被放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,根本没有人会在那里驻足。

  安内斯个子不高,卷发,内向,形象像一位19世纪的美国女作家。她在中国待过几年,能说流利的中文,其中一学期是在北京大学交换的,后来又受富布赖特项目的资助前往印度。安内斯昨天才刚从印度回来,感觉还不是很适应美国的节奏。

  富布赖特项目是一项由美国政府推动的规模庞大的国际交流项目,也是美国二战后海外政策的重要组成,牛津大学一位学者形容它是“自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以来,地球上最大规模和最有意义的学者流动”。 获得富布赖特奖学金的美国人会前往海外,在其他国家的机构从事学习、讲学或专项研究,涉及160多个国家和地区,但在2020年,特朗普中止了和中国的富布赖特项目。

  安内斯此番回国是为了更新护照和申请美国大学的研究生,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回中国工作。芝加哥是五大湖区的中心,不仅是交通枢纽,而且领事馆、大型机构云集,除了伊利洛伊州外,相邻的威士康星、密歇根、印第安纳等州,甚至更远的外州的人都会来芝加哥办事。

  免费讲解团2点开始,一脸稚嫩的义务讲解员看上去很紧张,讲解十分乏味,几乎都是背稿,他只介绍三类美国作家:人权、种族、女性,非常的政治正确,更像是一场美式爱国主义教育——不过放在总统日也无可厚非。

  政治正确影响了整个美国社会,这就像一面旗帜,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,在高校中,很多政治不正确的历史人物也不断被翻案,有的名字被从典籍里划去,路被改名,如此种种。

  讲解团结束后是一个有关美国文学的Bingo小游戏,此游戏也是刚才三类作家的知识抢答,有一定的运气成分,最后我赢了,奖品是作家博物馆的年票,我把年票送给了安内斯,她看上去非常激动,说她一定会常来的,这让我感到十分诧异。这个不到十分钟就能逛完的小馆,对她来说或许像是精神殿堂一样。

  虽然在中国待了几年,安内斯对现代中国却不甚了解,说到中文作家,她说自己喜欢并研究过林语堂,我说林语堂的许多名著都是用英文写成的,她表现出一副惊诧的神情。她问我最近在流行什么中文作品,我说是《繁花》,电视剧也正在热播,而她完全不知道,感觉也提不起兴趣。

  安内斯是一位极有抱负的美国青年,似乎是来自威斯康星州或明尼苏达州的一个贫困家庭,祖辈可能来自南方——我只模糊地记得这些,对美国的地名没有什么概念。她的写作对象就是自己,以及作为一个“家庭初代大学生”的成长经历,初代大学生是指家族中的第一位大学生,这是一种类似少数族裔的身份背景,将直接在录取选拔中受到照顾。

  安内斯给人感觉非常上进,她说在美国上层还是一个很看重学历的社会,只是底层人民不重视教育罢了。快乐教育看似在为一部分人提供快乐童年,但只有“安内斯们”才算是掌握了向上流动的钥匙。

  安内斯称自己没有家可回,现在寄宿在朋友家里,感觉她人生所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whatsapp电脑用不。作为一个当地人,安内斯过得比我要节俭得多,她给了我不少省钱的实用建议,比如平时尽量少来市区,就算来也最好自带食物,不消费。

  安内斯总是手提一个硕大的保温杯,保温杯在美国的年轻人中很畅销,外出时几乎人手一个,有各式各样功能的保温杯:装咖啡的、装饮料的、装啤酒的——也保冷。一开始我以为是一种时尚与环保的风潮,直到安内斯给我提供了另一种解释:在当下的物价下,无论是纯净水还是咖啡都不算便宜,也不是随处都能买到。

  在另一个朋友的滤镜里,她告诉我美国的孩子都只喝饮料,我在市区买过5美元的瓶装可乐,而同样大小的Stanley或者Yeti水杯网购也只要二三十美元,还能彰显环保主张。

  对于美国的治安问题,安内斯坦言说中国要好太多,开始我以为只是美式客套,没想到她比我还要谨慎,表示现在美国的状况跟过去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。她以前出门戴耳机,走在芝加哥的大街上也完全不担心,直到两个朋友经历过枪击事件后,她开始变得小心谨慎,白天在路上都要左顾右盼,晚上则根本不出门。

  参观完博物馆后,安内斯说网站上另一个活动参与者联系她了,她得在那里等她。我一个人去了趟Wicker Park,赶在日落之前回到博物馆,安内斯跟我住得很近,说好坐一趟火车回去。

  肯齐来了,是个漂亮的加州女孩,现在在阿根廷生活。她去过世界上很多国家,但称自己在美国旅行过的地方可能还没我多,芝加哥也是第一次来,约了大学时的闺蜜碰面,第二天一早就要飞走。

  “阿根廷目前的情况非常糟糕,但现在去正是时候。”阿根廷新总统哈维尔·米莱执政后,对美元的官方汇率主动地贬值了54%,因此对肯齐来说是划算了不少,但与此同时物价也翻了几倍,超一半的阿根廷人沦为贫困人口。

  看得出肯齐很想继续跟我们待着,我们都是环游世界的旅行者,又对各种未知事物充满兴趣,比跟闺蜜在一起还要自在些,但她又不想错过之前的约定。

  肯齐也是一个内向和害羞的人,经常欲言又止,内心充满小心思,能对作家博物馆感兴趣的看来都是同类人。她有些担忧太久没见闺蜜,会跟她缺少共同话题,因为两人的生活已经截然不同了——“但一定会找到新的话题的。”

  我们商量要喝杯咖啡还是去公园走走,肯齐急着去见朋友,最后决定就在附近逛逛,我们提议先到千禧公园,然后凭直觉往前走,走到哪算哪。

  人们提到芝加哥,都会提及1871年的那场大火,大火重塑了这座摩登建筑之都,也是钢筋水泥的始作俑者,眼前的谜样天际线,加上落日的烘托,夕阳如炬,更显迷幻。

  安内斯问我:“那你觉得旅行的意义是什么?”肯齐笑着说:“问题和问题。”我说:“有时候我讨厌旅行,它带走人生中太多东西,又带来了一些东西,都是守恒的。”

  夕阳实在是太美了,我们在离去的Uber上还意犹未尽,光影透过挡风玻璃,在车厢里形成迷人的光晕,告别的氛围烘托得正好,肯齐最后说道:“就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相见吧。”

  离开芝加哥的前一天,我参加了圣帕特里克节,这个节日近乎于全民喝酒的狂欢节,全城的人都喝得醉醺醺的,人人戴绿帽,把芝加哥河染成绿色,我是人群里唯一没有戴绿帽的特立独行者。

  我打算去格兰特公园看游行,路过美国作家博物馆,在楼下又碰到了安内斯,看来我送她的年票是真的发挥了作用。但此刻我没有主动地跟她打招呼,因为上次临别时她抛下一句:“我确定我们会再见面,会非常快的。”便再也没有理过我。我理解了“在美国你很难交到真正的朋友”,也懂得了美式客气。

  当天的芝加哥估计有上百万人,她迅速地被人群淹没,我继续往前走,没想到第二次又迎面撞见了安内斯。她开始很惊讶,热情地跟我打了招呼,我们寒暄了几句,她便问我准备去哪,我说想去看游行,她说等她回趟博物馆后就有空了。

  随后我们一起去了游行,一路上抢了不少礼物,玩得挺开心,又走到了一家咖啡馆,感觉也聊得不错,我想这次应该是交成朋友了,临走时我问她有没有WhatsApp,她说当然,留了一个电话号码给我,后来我打过去才发现是空号。

  我居住在一个白人超过80%的小镇,位于芝加哥市郊,人口不到3万,这是一个理想的中产小镇,唱片店、礼品屋、熟食店、啤酒屋、日料店、意大利餐厅应有尽有,附近3公里还有大型超市、快餐Drive-Thru店、品牌折扣店、慈善超市,解决一切生活所需,根本不用前往市区。

  芝加哥市区的治安再差,这里却似乎永远一派祥和,邻里和谐,行人礼貌,交通井然,一幅安居乐业的景象。

  美国的中产阶级极其注重私人生活,许多人的小日子都过得不错,在新教伦理的影响下,只要勤勉工作,智商够用,运气不至于太差,就能维系一种体面的生活,拥有院子、树林甚至肥沃的农场。

  学校建得比政府好,当然首先得是名校,富人的捐赠和高昂的学费是撑起这一切的物质基础,名校的学生都是天选之子,住在建得像欧洲城堡一样的校园里,过着象牙塔般的生活。短暂的四年如同梦境一般,但之后就得各显神通了,只有少数人才能通过窄门,获得进入下一座象牙塔的资格——硅谷或者华尔街。

  在小镇的图书馆度过了一天又一天,坐在固定的位置上玩填词游戏的老人,说“祝你有美好的一天”的前台,离开时有些不舍。我还经历过一次避灾预警,工作人员也拿不准状况——“你也可以走。”结果我半路上差点被雷电劈中——雷电是美国主要的天气灾害,每年有75至100人受袭身亡,启动预警系统之后,这一数字减到了13人(2023年)。

  图书馆作为小镇上唯一免费的公共空间,扮演着便民中心和文化站的角色,能代替一些政府功能。其建筑虽然其貌不扬,远不及教堂华丽,但细节上充满讲究,无论是装饰、展示,还是双排门的位置什么的,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。

  人们在里面搞演出、带孩子、吃东西,参加读书会、瑜伽课、工作会议、技能培训,防灾时进去避难,冬季还会有一些流浪汉闯入,做到了物尽其用。图书馆甚至提供求职援助和中小企业服务,我的网购退货也是在图书馆填完的表格——这是一个无比热爱表格和文件的民族,许多人每天都会花大量时间在这上面,是一切文明过度制度化的表现。

  当然同时伴有一些恼人的现象,有人认为也是美式自由的体现:你可以在图书馆里肆无忌惮地咳嗽、大声讨论或旁若无人地煲电话粥;你可以边自习边吃薯片,发出窸窣的咀嚼声,甚至在下班后将外带的披萨、浓汤、水果带到书桌享用,却不能喝“无盖”的咖啡;你可以放几个哭闹不停的孩子在书架之间自由自在地奔跑;你也可以直接将鞋踩在座位上,只为这样更显得无拘无束一些……

  我盯着寄出的信上的那张美国国旗邮票,上面印有灰色无衬线字体的“自由”,却无法理解真正的美式自由,特别是模糊不清的自由边界在哪里。

  上大学时曾经学过,美国作为一个判例法国家,拥有无数的法律规章及复杂的法律程序。普通人几乎不可能掌握法律,而受教育程度高的人将享有更多的“特权”。

  譬如狩猎和钓鱼,除了需要办理狩猎证和钓鱼证,对于狩猎和钓鱼的种类、区域、用具、时间,捕捞的方式、规格、数量都有繁琐至极的限制,各州的规定不同,除非有无穷时间的有闲阶级,一般人只会望而却步。

  另一方面,违法的尺度设得很高,除非碰上警察的随机执法或者邻人的举报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很多。只有个别的情况才会诉诸法律,因为除了法律从业人员外,普通人无法负担诉讼的成本。

  我还见过不少法外开恩的情形,譬如情节轻微的超速罚款,只要提起异议,想一个好的理由,一般都可以撤销处罚,你唯一需要花费的就是时间。这个尺度一般人很难把握,所以需要大量的法律专业人士。我很难想象这种古老的判例法是如何治理这个庞大的“帝国”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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